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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心向着你们”——悼念茅盾同志

发布时间:2014-06-19  发布人:管理员
 

曹禺

 

    最近一个时期,常常听到茅盾先生的身体时好时坏。一会儿听说他住院了,过些时候,又听说他出院了。然而在《新文学史料》中,不断看到洋洋万言的《回忆录》,总以为他的健康还可以维持下去,我还有机会去看他。

    那晚,在剧场看戏,遇见了周扬同志,他告诉我,茅盾先生的健康情况很不好,一直在昏迷不醒,许多老病都复发了。这一夜,我十分不安。

    第二天,我忙到北京医院看望。茅盾先生闭着眼睛,似乎睡着。床边立着氧气罐,他的儿子韦韬同志告诉我,他已是整日整夜地吸氧了。医生说似乎有好转,或有延长一段时间的可能。也许这是不得已安慰的言语吧?我觉得这也可能有些根据。多少人在外边诚心地盼望茅盾先生早出院,继续写完他的《回忆录》。又有多少读者根本不知先生病在垂危,以为他仍然是健康的,正不断写出文章来滋育培养祖国的后代。我默默在床边望着。我只想不要惊动先生,但韦韬一定要唤醒茅盾先生。我急忙阻拦,没有来得及,茅盾先生已经睁开眼睛。我赶快上前,还没等我唤出声,就听见茅盾先生微弱的声音:曹禺,??”下面他还在说,但我实在听不清,只有最后两个字,我听出了,他说:谢谢!

    我告诉韦韬,我是在茅盾先生熏陶下的后辈,我来探望先生,同时也代表有多少人想来而没有能来的,先生精神好点时,请一定告诉他。告别时,茅盾先生已经又慢慢地沉睡了,他的脸苍白着回来后,我立即给几个朋友通了电话,把这个好转的消息告诉他们,叫他们放心一些。

    第二天,我正在写稿子,得到消息,茅盾先生故去了。

    他离开我们了。我再也写不下去什么。

    下午开学习会,周扬同志把不幸的消息告诉大家。他谈着谈着,眼里涌出不尽的泪水。他说不下去了,只好请贺敬之同志来读茅盾先生致党中央的遗书。

    我和同志们沉默着,流下热泪。

    散会后,我重又想看到他,虽然他昨天就已不在了。但,我还是要去看他。

    史群吉同志劝我说,他一定已经不在那里了。我没有听,依旧到了北京医院,又走到119 病室。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。那张床上空荡荡的,铺着雪白的床单。不在了,是不在了。连韦韬也不在了。并非是人去楼空之感,而是深切地感到一个可亲可敬的灵魂去了。

    伟大的人并不是常能遇见的,但我的祖国在我生时,却出现不少千古人物,有的就在一个城中,有的和我近在咫尺。我常以为早晚总能相会长谈,我竟失去和他们接近的许多机会。

    对茅盾先生,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探望他,甚至想和先生长谈几次。我知道他平易近人,也很健谈。然而,大约我总觉得他是前一辈的作家,共同的经历和话头不多吧,我没有决心闯过我自己设的难关,没有单独访问他。我羞涩,我见生朋友和师辈常发怵,怕给他添麻烦,终于未能和先生畅叙几次。现在他故去了,我悲痛,还深感对不起茅盾先生,因为我竟然忘记他是乐于见友朋的,从不把自己当作大人物看。我错过了求教的机会。

    一九三七年,大公报举办文艺奖,其中有《日出》。大公报副刊主编萧乾办了一版副刊专为介绍《日出》,巴金、靳以、杨刚、荒煤、朱光潜等朋友都写了文章。那充满最恳切的鼓励的头一篇文章,是茅盾先生写的。尽管那时,我还没有与茅盾先生相识。

我一点不了解他的为人,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热情洋溢。

    在长沙时,曾经得到他一封信,约我为刊物写文章。当时忙于搞抗日宣传,还要教书,匆匆之中竟没顾上及时复信。至今想起都很抱愧。而那封笔迹秀劲的来信,也流失了。

    在重庆的一段日子,常常能与茅盾先生见面,他是中华全国抗敌作家协会的主席。每次见他,听他谈话都那样娓娓动听,教益是不能忘怀的。

    一九四六年,我去国外讲学之前,非常想见总理一面。但总理那时已不在重庆。我给八路军办事处打电话,找吴老、董老,都不在家。后来,我便找了茅盾先生。他约我到他家里吃饭。茅盾先生平时自奉甚俭,当时,他的生活也不宽裕。他的爱人孔德沚同志,却亲自力我准备了一顿极其丰富的饭菜。饭间,我请教茅盾先生几个问题。记得他亲切、从容地指出两点:一定要把中国的实际情况告诉世界;再有,便是要讲讲文学的社会意义。后来,在国外的一年里,我确是这样做了。

    我解放后的作品,茅盾先生也都看过。对《胆剑篇》,他还作过十分中肯的分析。他真挚的关心,使我感激。

    在四届文代会上,我见到他,那次真是下了决心,当面请他为我写一幅字。很快,我就收到了。他的字苍劲方正。我立即送到荣宝斋裱好,今天,这成了多么珍贵的手迹。

    近日,我重读了茅盾先生的《回忆录》。他终生那样严肃精深地追求共产主义理想。他勤奋一生,持重、公允。他的文章言论都充溢着坚定的信念和力量,我深深地崇敬他。

    茅盾先生故去了,老一辈的遗爱在哪里呢?我想,是在我们心中无限的怀念。我怀念茅盾先生,这绝不仅是悲痛,更是奋发。

    我仍然听得到茅盾先生在病床上的声音,曹禺??谢谢。中间他说的是什么呢?我没有能听见。但我觉得,那是他还在像过去那样亲切勉励着我这个后生。

    (原载《中国青年报》1981416日)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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